第一章(下)
十点五十五分时我已经在宾客接待室准备好,现在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。
十一点正,我被吩咐接待的第一位客人准时到达。
在对方打开接待室的那一刻,我整个人都懵了。
走进来的不是别人,而是赵炎信。赵炎信也看见了我,眉头紧缩了一下,露出一种似惊似恶的表情。不过半晌,他的眉头又平坦回去,变成一副冷酷酷的样子,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他刚才的表情就像是一踏进门看见了蟑螂还是闻到了一股异味一样,说不出哪里奇怪却又不是很自然。
一瞬间,整个房间的气氛顿时变得尴尬起来,就连空气和时间都像是被他的气息凝固了一样。不过这股仿佛一厢情愿的尴尬在下一秒后就消失了。赵炎信好像完全把我当作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,还礼貌地向我伸出右手,准备握手。
这是我在这里的第一项任务,怎么能失礼人呢,当然,我也礼貌的回应他的客气。
“赵先生,请问您要喝什么饮料吗?”我可以假装谦让地问道。
赵炎信面无表情地回答。“咖啡,谢谢。”
“好的。”我点头,并走出了客房。
走出客房的那刹那,我整颗心都凉了。
赵炎信怎么会在这里,他到底是怎么了,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?
他见到我时怎么可以如此的冷漠,犹如我与他真的是第一次见面一样?
不过这样也好,这证明他活得很好,就算以前不好,现在也一定过得很好,不管他曾经有没有恨过我,现在对我又是如何。
我们已经成为了过去,我不能再向他奢求什么了,毕竟是我先离开,背叛了当初肤浅幼稚的承诺。
也许赵炎信现在已经有了新的女朋友,对方也可能就是周曦妍。
现在想想,当初要不是周曦妍,我和赵炎信就不会冷战,我也就不会带着遗憾跟妈妈离开K市到巴黎。
不过现在说这些早就于事无补,我又何必再纠结于过去呢?
等我再次回到客房时,有个瘦瘦高高的男子已经在接待室招呼赵炎信。
一开始时我还在猜想对方是谁,一听到赵炎信叫他Seven时我才知道那就是Seven。他的庐山真面目终于被我见到了!
我终于见到Seven,可是他却不像我想象中的样子。他跟赵炎信聊得眉开眼笑,与我想象中成熟稳重,不苟言笑的画面简直相差个十万八千里。
Seven长得很阳光,就算不笑嘴角依然上扬着,笑起来时,眼睛就宛如弯月一样,很好看。他给我的感觉就有如是偶像剧里的阳光少年一样,笑起来时感觉整个世界都充满朝气,花儿也全都齐齐盛放,偶尔还会听到“叽叽”的鸟鸣声。
而赵炎信也是一样,他在跟Seven聊天的时候似乎也很开心,比起他刚才紧缩眉头的样子,现在这个样子更加好看,就像八年前那样。
在我心里,他依然光芒四射。
“赵先生,您的咖啡。”我低下身体把咖啡放在咖啡桌上,再转向Seven,问他:“司徒先生,请问您要喝什么?”
Seven对我微微笑,回答:“我已经叫Daisy帮我准备卡布奇诺了。你就是新来的Dolly吧?”Seven反问我。
“嗯。”我点点头,继续说:“那我先出去了。”
Seven点头。
我再次走出客房。
这次我淡定多了。刚才在客房里我故意没注意赵炎信的眼神,我怕我看了之后会不自觉的退缩。
不过再怎么避免,我还是不小心瞄到了一眼。他的眼神极为冷漠,好像北极南极的寒冰雪地一样。
虽然我早就准备好随时面对我们重逢的那一天,甚至还在脑袋里不停地幻想各种相遇的场景,可是却没想到这一天来得那么快。
在我的想象里,赵炎信的身边站着一个挽着他的手,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怀里的女孩。女孩长得很美,整个人水灵灵的,比我还要好看,比我还温柔体贴。然后他们都很幸福,而我站在他们的面前,笑着对对他说:“好久不见。”再之后,我祝福他们白头偕老。
此外,我还幻想过我们再见面之后他狠狠地骂我,用歇斯底里地语气来骂我,把那些年来的怨气一次过发泄到我的身上,然后他对我说他不怪我,因为他已经不在乎我了,他已经有他新的生活,他现在很幸福。
再不然就是他见到了我,就像见到老朋友一样,我们依然可以像以前一样聊天畅饮,聊聊关于自己的近况,像当初还没在一起之前那样互相关心。
不过这些幻想都是我为了安慰我自己的,那些幻想都太自私了。
恰好现在这样的相遇是我没幻想过的。换句话说,也是因为我害怕会有这样的重逢方式,所以不敢去幻想,结果没想到真的实现了。
我最怕见到他见到我时摆出那副陌生的样子。这样的他最让我感到自责,最让我无法得到释怀。
是的,我又自私了。
不过他这样的表现也证明了他至今还无法原谅我,所以见到我时才会露出了吃惊和厌恶的表情。他根本没从当年的框框里走出来。他就是一个这样的人,这绝对不是我的一厢情愿的想法,因为我太了解他了。
我在办公室也没事做,过了好久,Daisy叫我到接待室去送赵炎信。
到了接待室,赵炎信和Seven刚好从里面走出来。他们面带微笑,这番谈话好像进行得非常顺利。
赵炎信和Seven点头道别之后,朝电梯的方向走去。Seven向我点点头,意思是叫我去送他,而我马上紧随他的身后。
走进电梯里,我整个人又尴尬了。他站在中间,我则选择站在最后边的其中一个角落。
在这么小的空间里,两个人都不说话,站在那里感觉有些别扭,不知如何是好。我在想要不要开口说话,可是,我要说什么?我又能说什么?
就这样,一直到底层,我把他送走之后,我们一句话都没说到,甚至一句恭敬的道别都没有。
晚上,我解决了晚餐之后并没有马上回家,而是到海边,找了一块大块的礁石坐在上面,闭上眼睛,静静地听着海声,感受着被海风抚摸的感觉。每次只要我一不开心,我都会到海边,让自己有一段与世隔绝的时间。虽然巴黎市中心与海边有段距离,不过只要一到周末,我就会一个人逃到海边去。
其实,自从我十八岁以后,我就没跟妈妈一起住了。
我选了一个比较郊外的大学主修画画,副修语文。虽然很多人都说美术学院是个金钱的焚烧炉,毕业后就算光靠画画也并不能维持自己的生计,但至少我活得很快乐。
在读大学的那段时间里,我每天都有充裕的时间做我爱做的事,比如在烘焙店里打工,同时,我还可以一面学习烘焙,一面赚钱。或者等我心情好时,我还可以在附近的花店打杂,再不然就是到孤儿院,老人院去当义工。
这样的生活很简单,可是却很有意义。至少我在做这些事的时候,我可以从中获得心灵上的某种支柱。
我并没有选择寄宿学校,而是寄住在大学附近一个叫Betty的老奶奶的家里。老奶奶的人很好,也很善良,待我就像亲生子女一样。在她那里的那段时间里是我在父母离婚后,过得最快乐的日子。
可是Betty却没我那么幸运。她的老公是一名军人,早在三十年前就战死杀场了,而她的一对子女也到城市去生活,只有在两年一次的圣诞节前夕才会回来探望她一次。Betty一个人抚养了孩子那么多年,最后换来的竟是孤独终老。
犹记得有次,她对我说,我是上帝在她临死前派来陪伴她的angel。说真的,其实她才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的天使。
现在回想这些,我好像有点想念Betty了。
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,所有在脑海里美好的画面立即被海风吹走,一点也不剩。
现在在我眼前的,是一片黑压压,夜黑风高的景象。
今天,真的糟透了……
不知道我到底坐了多久,已经几点了,反正就是坐了好长一段时间,夜色也渐渐地变得越来越灰黪,公寓住户的灯光也一盏连着一盏地熄灭了。我望着远方,今天短暂的苟且也终将告一段落。
我转过身准备从礁石上下去时,在远处的路灯下,我看见一个耸立的身影正注视着我的方向。
他不是别人,而是今早还把我当作陌生人的赵炎信。
由于距离离我太远,我看不清楚他的表情,更不明白他此刻到底在想什么。
赵炎信在那里多久了,是一开始就在那里的还是刚刚才站在那里,而他又是怎么找到我的?
一连串的不安与焦虑完全占据了我的脑海。它们像平静后的暴风雨,不安分地在脑海里刮起了一串接着一串的腥风血浪。
我紧缩眉头。
如果能逃,我好想逃。
不过他直直地看着这里,而在这海边也没什么可以逃的地方,因为最终我还是要原路返回,经过他回到我的公寓。
如果他像早上那样装作不认识我的话,我就可以松一口气了。
我硬着头皮,走到他的面前。他依旧把眼神盯着我看。
我终于看到他的表情了,他一脸肃穆地看着我,好像并没有要对我做出任何举动的样子。不过他的眼神太过严肃,还没对视到两秒我就心虚地转向另一个方向,装作没有看到他在那里看着我一样。
倏地,我的手被另一只宽大温暖的手给抓住了。我整个人怔了一下,脚也不听使唤,僵持在徒步的姿势,无法动弹。
这也算是我最怕的其中一个事吧。
我不敢转头看着他,不,应该说是我的全身都僵住了,根本无法转头。
赵炎信那只抓着我的左手的那只右手越来越用力,越来越使劲,抓得我的手都痛到麻痹,感觉都不像是我的手了。
但,我不敢吭声,万一他突然暴走的话,我根本无法收拾残局。我感觉他一直在用着愤怒的眼神在凝视我,宛如要用他的怒火把我燃烧得连骨灰都不剩。
僵持了好久,大家都没说话,整个气氛顿时变得特别别扭。我是要把站姿站好还是直接甩开他的手逃走?
要是选择前者的话,那就等于我必须面对接下来所要发生的一切,但我至今还没那股勇气。可我要是选择后者的话,他一定会追上来。他从以前开始就很厉害赛跑,我也绝对不是他的对手。
这两者,我都是输。
“这些年,你去了哪里。”赵炎信终于率先打破了这股尴尬,开口说话了。他的声音有些浑浊而又沙哑,好像是因为海风吹久了,有些感冒了。
赵炎信像是在压抑着自己的怒气。他有气没地方发泄,只好把所有的力气都放在抓住我的手上,把我的手抓得都有些发抖了。
我调整了站姿,不小心摇动到被抓住的那只手,才发现好痛。“巴……黎。痛!”我终于忍不住在回他的问题之时,低声地呻吟了一下。
赵炎信连忙把手放开,我也从新站稳了脚步。我用另一只手揉了揉那只被抓得多出一条微红色疤痕的手,眉头又再次紧锁。
赵炎信这些年到底被我毁成了什么样子,被我折磨得多惨,我全然不知,也没勇气去知道。
不过见他刚才的怒火就知道伤口一定很深,但,我又何尝不是?
没想到那么多年不见,我们再见面的开场白竟是那么的苍白而又尴尬。
“去巴黎干什么。”
赵炎信好像并没有放过我的意思,继续用咄咄逼人,放佛在逼供罪人的语气问我。他没有嗔吼,一直压抑着愤懑的心情,制止着内心万般想要吼的野兽。
一时间,我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的问题。
我要怎么回答?
是要说我妈妈再婚了,嫁给一个结过婚还有个大我两岁的儿子的秃头法国人,名叫Bruno,而他的儿子名叫Claude。因为妈妈想赶快离开这里,所以在我放学回来之前帮我整理了行李,等我回来之后直接把我载到机场,直接把我带上飞机吗?
不然呢,是要我说因为我一到巴黎不久后,刚适应那里的环境时就让我碰上了一些不开心的事,打碎了我想要再次与他相见的愿望,让我无法再有颜面与他联系?
可我如果说了这些,赵炎信会相信吗?
不会的,他不会相信的。
以我对他的了解,他只会说这是我在逃避他的问题的借口。
“回答我。”赵炎信继续向我逼供。
“我妈妈再婚了,改嫁到巴黎。”我弱弱地回答。我不敢看着他,眼神一直朝着地上盯着。
我依旧无法面对他。
他沉默了。
我也沉默了。
再之后,我再也承受不了在那种情况下的心理压力,什么都不敢想地就往我的公寓的方向跑去。
我一直在祈祷着他不要追上来,因为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了。我怕看到他不生气也不责备我的面瘫表情,好似在压抑着怒气却又不敢发泄的表情,还有那张无辜又疲惫的表情……
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造成的,我却没那个勇气来承担这样的罪过。如果我此刻不是活在二十一世纪而是活在《西游记》的世界里,我早就被孙悟空给降服了。
是的,我很胆小,从一开始就很胆小。
可是,我没办法强大起来,就算在巴黎发生了好多事情,我却没办法再强大起来,反而是越来越胆小了,胆子小得比世间的尘埃还要微小。
过了那么多年,我其实并不想长大,所以我并没有让自己长大起来。我好想回到那个时候,回到八年前,回到我还没离开之前的那个时候。如果有机会重来一次,我一定会鼓起勇气,拒绝妈妈的一意孤行。
可是,已经没有机会了。
事情已经发生了,我也不可能再从新选择过去的生活了。而我现在,只能这样,永远背负着枷锁,活在当下。因为我知道,我们已经无法避免不再见面;因为我知道,我们之间的缘分,又再次被牵连在一起。环环相扣的人与人,是不可能那么容易就切断缘分,更何况像我们这种关系的人。
只要有一天我不给他交代,他就不会善罢甘休。就算我给他交代,他也不会那么轻易的就相信我的说辞。
我跑了好久,终于到了公寓底下。
我打开电梯的门,走了进去,整个人顿时舒畅了许多。
在我转过头的那一刻,我看见了,赵炎信他就在公寓门口的外面。
他明明可以追上我的,可是他没有。
就在这一刻,我看见了他的眼眶不知道是被汗水还是给泪水浸湿了,同时,我也感觉到我的脸颊湿湿凉凉的,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。
我们对视着,却又不敢再靠近对方多一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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